|
|
去王府饭店这样的五星级酒店吃饭，我还是第一次，下班后怎么也要洗个澡，换身漂亮衣服，好好捯饬一下。为了争取更多时间，我赶紧帮琳琳写病历。
琳琳让病人小便后上床检查。
病人确实很痛，一直弯着腰，上完厕所好不容易才在护士的搀扶下上了检查床。
琳琳没有直奔我们妇产科的主题进行阴道检查，而是先测量了血压心率，除了心率超快，血压还算正常。这个可以理解，疼痛本身就会引起心动过速，我俩都没太在意。
接着，琳琳检查病人的肚子，没想到琳琳的手刚放到病人肚子上，病人就嗷的大叫一声，吓得琳琳把手抬起老高，对病人说：“您真的那么疼吗？”
“哎呀，疼死了，尤其是这里，要命的疼，您别再碰了，求您了，快给我打麻药，让我昏过去好了。”病人满头大汗，一边指着小肚子，一边不耐烦地回答。
“一直在疼，还是一阵一阵的疼？”琳琳接着问。
“一直疼，一直疼，根本不歇着，快要疼死我了，大夫。”
按理说，流产之前肚子疼，是因为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挤出去而产生的子宫收缩，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。这种子宫收缩在最开始的时候，通常是间歇性的，也就是说，肚子只是一阵一阵的痛，到了最后阶段，子宫会发生强制性的无间歇收缩，此时腹痛持续加剧，直至彻底排出子宫内的组织物。不管怎么说，病人出现持续性的激烈腹痛，伴有腹痛压痛是要引起重视的，情况可能不是流产这么简单。
琳琳没有退缩，而是对病人说：“您的疼痛非同一般，我要检查清楚，抱歉，还会有些痛，您要尽量配合我。”
琳琳又下压了她的小腹，每按一下都是一声尖叫，疼痛部位主要集中在耻骨联合上方的一块地方，琳琳按压腹部后，突然有意识地将手抬高，病人差点跟着跳起来。天啊，除了腹部局限性压痛，还有反跳痛，肚子里真的有情况。
“帮我记录一下：腹肌紧张，耻骨联合上方局限性压痛、反跳痛，没有移动性浊音，腹部听诊肠鸣音明显减弱。你再翻翻她病例，看有没有我们医院自己的B超检查。”琳琳对我说。
“没有，只有一个外院B超，需要紧急呼叫超声科医生会诊。”
我放下手中的笔，电话呼叫会诊医生。对方回了电话，答应立刻来做B超，因为她正在老楼开会，希望我们能到超声科亲自推机器，这样人机可以尽快在病房会合，节约时间。我看了一圈，病房里唯一的外勤人员带病人外出做检查了，三个实习医生下午上大课，不在病房，为了争取时间，我只能自己去推机器了。
我把机器推到7楼病房时，护士已经给病人抽了血，建立了一条静脉通道。琳琳已经做完妇科检查，火急火燎地跟我说：“你可回来了，整个子宫都有压痛，腹肌紧张极了，真怕是宫外孕破裂内出血啊，好在只是症状重，血压还算平稳。就等超声波了，没有这个，咱们妇产科大夫简直就是半个瞎子。”
进修医生老窦也进来了，他看了病人，也觉得有急腹症，不是流产这么简单，一定要重新做B超，决不能贸然刮宫。
B超医生随后赶来，这台沉重的机器确实高级，有阴道探头，可以直接做经阴道B超，不用病人憋尿，看得又清楚，太好了，不枉我不到一百斤的小身板力工一般把这大家伙一口气推到7楼。
探头缓缓插入病人阴道的一刻，盆腔里的情况大致明了：首先，确实有一个胎囊，但是胎囊并不是乖乖待在子宫腔里，而是侵入了子宫前壁下段的肌层，子宫前部和膀胱之间，有个大馒头形状的不均质团块，像是局部出血后形成的一个大肿块。肚子里有游离液体，一半的子宫已经浸没在这些液体之中。
“她以前做过剖宫产吗？”B超医生问。
“做过，6年前剖宫产一个女儿。”琳琳回答。
“大事不好！胎囊应该是正好种植在上一次剖宫产的疤痕部位上了。而且，孕囊就要穿透这个薄弱部位，钻到子宫外头去了。现在盆腔里的液体高度怀疑是内出血，我没看到两侧输卵管附近有包块，不像一般的宫外孕破裂出血。如果做过剖宫产，需要高度怀疑疤痕妊娠，先兆子宫破裂。”B超医生很肯定地说。
1998年的时候，这种剖宫产后再次怀孕导致的罕见并发症，我只是偶尔听说，完全没有感性认识，更别提诊断和治疗了。琳琳和我一起出道，同样是一头雾水，我俩一起将目光投向临床经验丰富的进修医生老窦身上。
“疤痕妊娠？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，地狱无门你闯进来！子宫腔里那么宽敞，种在哪里不好，怎么偏偏选择上次剖宫产疤痕这个部位呢？受精卵可不是省油的灯，不光要种植在子宫里，还要挖地三尺向深处侵袭，它要伸出无数触角将自己牢牢扎根和挂靠在子宫上，才能汲取足够的营养生存下去。所以说，孩子都是前世造的孽，今世的要账鬼儿。他妈这块薄弱贫瘠的土壤，眼瞅着就要被这倒霉孩子钻透了，我们得赶紧开腹探查，否则要出人命。”老窦给我和琳琳讲解着。
“刮宫简单，肚子可不是随便开的。我们还是先做后穹窿穿刺，如果能够抽出不凝血，就可以诊断内出血，才有开腹探查的手术指征啊。”琳琳说。
“对了，我们还得赶紧报告病房的主管大夫，钱老姐下午去计生委开会了，车娜下午看门诊，我走的时候她还有十好几个病人呢。不如我们先穿刺再汇报，别弄出假情报，那可丢人了。超声波只能看到液体，看不到是红的血，还是白的水，无法明确性状，万一是腹水什么的呢。”这时，我们俨然三个臭皮匠，我当然要尽一己之力，让我们团伙的总体智商尽量接近诸葛亮水平。
后穹窿穿刺是妇产科常用的一种检查方式。子宫和直肠之间的陷凹是人体直立时腹腔的最低部位，肚子里一旦有积血、积液或者积脓都会积存在这个地方。阴道后穹窿顶端与这个陷凹紧贴，只有薄薄的一层阴道壁组织，在此处进行穿刺术和抽吸，就能明确积存液体的性状，是血是水还是别的什么，一目了然。
说干就干，琳琳用宫颈钳牵拉宫颈后唇，暴露后穹窿，局部消毒后，将长长的针头果断刺穿阴道后壁和宫颈交界部位的顶端，深入腹腔。随着注射器的活塞向后缓缓拔动，我们三个同时看到暗红色的不凝固血液。
不能拍手庆祝，因为此时下结论还为时过早，穿刺是盲目的，谁也看不见针头到底扎到了哪里，万一刺入的是盆腔大血管，照样会抽出血液。鉴别的办法是，大血管里的血液会自动凝固，而内出血进入腹腔的血液，因为腹膜的去纤维化作用，不会自动凝固。
琳琳将穿刺出来的5毫升血液缓缓注入玻璃瓶，静止5分钟后，拿起来摇晃，仍然是暗红色不凝固血液。“这可是我第一次独立进行后穹窿穿刺，血液不凝固，说明我没有误穿血管，腹腔内出血诊断无误。”琳琳在我耳边小声地肯定自己的判断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，又是穿刺成功后的小成就、小激动，又怕病人听到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有所忌讳。
车娜在电话里听了琳琳的汇报，让我们紧急联系手术室，准备开腹探查，只要有可能，尽量保留子宫进行保守治疗，但是必须向病人和家属交代最严重、最恶劣的后果，那就是手术可能切除子宫。还有，术前要抽血进行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测定，这是保守治疗术后最好的疗效观察指标。她还有几个门诊病人，看完后尽快赶到，如果晚了，就让老窦带领我们先开腹。
通过短暂但是紧抓重点的交谈，我了解到，这是一对关系和睦、都在尽力为对方着想的二婚夫妻。病人6年前剖宫产的女儿，是和前夫生的，后嫁的男人是初婚，还没有自己的孩子。
听完我们对病情的分析和讲述，男人首先表态，一切以救老婆的命为主，实在不行就切除子宫，现在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，但是共同生活了几年，非常有感情，自己不在乎是不是一定要有亲生骨肉。女的则比较坚决，反复拜托我们，只要有一线生机，一定尽量保留子宫，原因不言而喻，她还年轻，想和现在的男人再生一个孩子。
我说：“我们会做最充分的准备，尽最大的努力，但是医患双方都要做最坏的打算，您一定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。”
病人哭了，她一边握着丈夫的手，一边握着医生的手，说不出一句话。她的爱人真是不错，话虽不多，但是非常镇静，他一边安慰自己的妻子，说：“不怕，咱们一家人现在就很好，我们永远在一起。”一边鼓励身边愣头青一样的小医生：“手术的事儿就都交给大夫，全权拜托了，我们家上两辈的老人都是在协和走的，我们信任协和。”
完成一堆的医疗文件后，我和琳琳急匆匆赶往手术室，路上琳琳还一个劲地唠叨：“太后怕了，幸亏我没有贸然刮宫，本来子宫就哗啦啦大厦将倾，马上快被撑破了，你说咱们的探针、吸管或者刮匙，这些铁家伙戳进去，哪一个不是雪上加霜啊？”
“是啊，哪一个都会将先兆子宫破裂变成真正的子宫破裂，你丫又捡一条命，晚上一定要喝两杯替你压压惊。”
|
|
发表于 2023-11-13 21:46:05